海星家的小楼
文/田聿玉
海星家有座小楼,共三层。这小楼一看就与众不同,它可有些来历:它始于明清时期,青石青砖青瓦砌就,檐角高高挑起,像飞举的虬龙。房前丹凤拱门,屋后有一株三人才能合抱的金桂。
由于小楼坚固,密闭性又好,发生在上个世纪30年代长沙城的那场文夕大火,也没能把它烧着。它如同饱经沧桑的老人,安静祥和,掩藏在太平老街的深处。
海星今年12岁了,人长得精瘦黝黑,老爱穿海魂衫。海星没有什么朋友,只有班上同桌的海琴常跟他说说话。
一个夏天过去,海星更黑了,海琴便笑他是非洲人。
海星说:“我长大以后是要去非洲看狮子,但我现在黑那是太阳晒的。”
海琴歪起脑袋说:“你就不会躲在树荫下?傻!”
海星说不过海琴,便低下头来自言自语:“我看见后门金桂树上有一只黄鹂鸟,我想哄它到手,就说,喂,我们是好朋友,黄鹂鸟便乐得笑喳喳;我又说,喂喂,我们是忘年交,黄鹂鸟便摇头晃脑。我又说,喂喂喂,我们是不打不相识——石头还没捡到,黄鹂鸟却“噗”的一声飞走了……”
海琴看海星又开始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些什么,就不想再搭理他,将书包斜挂在肩上,丢下他自走自的路。
海琴不知道,海星是老奶奶四娭毑带大的。海星三岁时出现自闭症状,他父母就分开了。母亲很年轻,来自北方边陲小镇,回去探亲后再无音讯。父亲人到中年,为养家糊口去了海南岛,过春节才回家待几天,海星只好由四娭毑抚养。
四娭毑是个坚强的人,尽管早年丈夫外出未归,唯一的儿子几年前也因公殉了职,但她从不向命运低头。
海星的老爷爷当年跟随四娭毑的三个哥哥去打仗,驱逐倭寇,别人都回到了家乡,唯独没见他们的踪影。四娭毑日夜思念,便在小楼顶层置放了一具柏木寿料,寻思是为老爷子留着的。
以前,海星和四娭毑睡在二楼,最近楼下铺面里,山茶油生意火爆,四娭毑就改在铺面里的卷闸门边睡,好看家护院。
最近,海星不知怎么的,老是赖着要跟四娭毑下楼睡。四娭毑先是没搭理,后来烦不过,只好对着可怜巴巴的海星说:“你也不小了呐,是男子汉呐,男子汉坐如钟、站如松、行如风、卧如弓,还跟我睡,也不害羞?”
海星说:“老奶,求你了,我白天不怕,晚上怕。”
四娭毑问:“怕什么,未必楼上不安静?这世上又没有神神鬼鬼的,太平街上享太平!”
海星一脸不信,辩解说:“神是没有,灵异白骨精是有的。我从上幼儿园起,就一直听到、看到,白骨精走路‘踢砣踢砣’响,吓得我汗毛直竖,不敢上厕所,只好尿床。”
四娭毑也一脸不信,说:“嘻,你这个小东西,想骗娭毑,你还嫩点!”
海星扯起苦瓜脸,坐在油坛子上,手指着头上天花板。天花板上绘满菩萨和飞天女神,朱漆都变色发黄了。
四娭毑抬眼望了望,说:“就算上面有东西,那也是神,是你老爷先前画上去的,不会害人。”
海星难得有与娭毑闲聊的机会,便一本正经地讲起一些怪事来:“娭毑,不是我骗你,半夜的时候,三楼上经常‘嘭嘭’作响,所以我从不敢上三楼。是不是老爷的灵魂在三楼,想下来呢……”
四娭毑权当海星犯毛病了,不理会他,兀自吆喝她的山茶油。
到了晚上吃过饭,海星拖拖拉拉的,就是不愿意上楼。可四娭毑威严地命令他上二楼做作业,然后睡觉。
海星知道成命难违,便无奈拖延到10点半才困卧在二楼的床上。大热天的,他也用大毛毯把头捂得紧紧的。邻舍的公鸡都唱三遍了,海星尚未睡熟,猛然听楼上“刮吱刮吱”响,尔后动静更大,竟“咚咚”地下楼,节奏不快不慢。
海星“倏”地滚下楼去,摸索着扑到四娭毑身上。四娭毑睡得正打呼噜,一家伙被海星挠醒了。
海星战战兢兢地压低声音说:“嘘,娭毑您听到什么没有?”
娭毑揉揉眼目,静上片刻,隐约听出楼板上真是有人在行走,且踱着步,响响地沿楼梯往下。娭毑爬起来坐靠在床头,黑暗中搂紧海星,陡然看见两只通红的眼睛,闪闪地瘆人。老奶吓得大喊大叫,那红眼晴就转瞬沉于黑暗,不见了。
四娭毑这才相信海星这小屁孩没讲假话,这老屋里真的是有灵异白骨精,或者有贼,吓着孩子了。
四娭毑没有报警,她担心报错,又怕别人说她封建迷信。她打电话要孙儿速回,自个带海星去旅店租住。
老屋铁将军把门,暂时关张了。
海星第二天照常去上学,他的奇闻怪见得到了娭毑的证实,便忍不住告诉海琴。谁知,海琴根本就不信他的话,说他传播谣言,还一个小报告打给了班主任。
班主任早就知道海星的情况,担心他病情不稳定,只好通知四娭毑到学校领走海星去治病。
谁也没想到,海琴不仅报告了班主任,还将此事报告给了她当派出所长的爸。海琴爸从侦探的角度敏锐地感觉到其中有戏,他喜欢追根究底,于是,海琴爸一马当先,当夜就潜伏在四娭毑的小楼里。
头天晚上没有一点风吹草动,因为三层楼都亮着灯。
第二天,海琴爸让三楼熄了灯,三楼就“哔哔剥剥”响,像许多人开讨论会,上去却不见人。
第三天,二楼也灭灯,二楼就似有人打更,节奏有序。
第四天,海琴爸决定让全楼熄灯。他一个人做好准备,等在小楼里,屏声静气,只待灵异现身。
鸡叫两三遍,精怪也没来,悠长的等待让海琴爸犯了困,不知不觉睡着了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楼上隐隐传来一阵“轰隆轰隆”的声音。过了一会,似有人踏楼梯,步步下移,已走到一楼的中段,却又“咚”的一声停住了。
海琴爸被这么一吵,猛然清醒了。他没有轻举妄动,而是随手拿起超强光手电筒,朝楼梯射去。
嗬,强光中是一只肥大如猫的老鼠,灰白的毛皮,油亮光滑!尤其是它的眼晴,红光逼人,活像传说中的妖魔鬼怪。
说时迟那时快,海琴爸果断按下了手中的电棒,恰好迎头击中老鼠的眼眉心。大鼠无声瘫软,却并未滚下楼来。
天彻底亮明白了,海琴爸特邀街坊邻里都来看究竟。
那鼠怪真是个大家伙,它没掉下来,是因为它尾巴上系着一个粘巴巴的灰土团团,像个锣槌把它定住了。原来,它长年用尾巴偷沾油坛中的油吃,久久积淀惹尘,形成球团。它每下楼一格,尾槌便敲一下,发出“咚咚”之声,似人非人。
海星问:“叔叔,那三楼为何‘戚哩隆咚锵’地唱大戏呢?”
海琴爸说:“那里有盒盖子没封严实的寿材,大鼠在那里做窝,鼠子鼠孙闹腾得欢,集体发威,响动自然不同。”
谜底破解,原来不是什么白骨精,而是鼠怪下楼做了偷油贼。
海星到此卸去了心病,自闭症也好了大半,还在朗诵大赛中得了奖。
四娭毑给海星爸爸打电话,详细说了此事。海星爸爸心里感到无比内疚:海星最需要的其实是他的关心与陪伴,他不在身边的日子,孩子遭受了多少惊吓啊!于是,他把手上的工作处理完,就辞了职。
很快,海星的爸爸就回来了。
海星又惊又喜,小心翼翼地问爸爸:“爸爸,你还会走吗?”
爸爸口气坚定:“不走了,再也不走了!”
这时传来一更大喜讯:四娭毑的小楼被市里评为重点保护文物,租去做了文化传承展厅,他们一家被聘为工作人员。
一家人终于团圆,四娭毑再不用推销山茶油了。